卓木強巴看見方新有些驚訝,面色有些得意的解釋道:「嗯,拉薩來的,沒花多少錢。」
方新道:「可是,軍用包機不在拉薩機場降落,在旁邊有個專用的軍用機場,離城還有一段距離呢。」
「什麼?」這番輪到卓木強巴吃驚了,他道:「我……我不知道啊,以前沒包過。我以為,它們都在拉薩機場起降的。」這是他為了討好導師,特意吩咐下人安排的,沒想到竟然不在拉薩降落,而屬下居然沒告知他,急得他直撓頭。
方新道:「不用著急,我打個電話,我和西藏軍區的一位領導頗有交情,上次也是坐他的飛機去西藏的,所以才知道這情況。」卓木強巴忙道:「不用,不用了。到時候安排人來接我們就是了。」
方新道:「他們不一定熟悉,我們就讓機場方面替我們安排一下就好。這樣,我們就不用進拉薩,到時候直接從機場往南,看是先去你家還是先去蒙河?」說著,打了個電話,那位領導在外地,答應方新會替他們安排好的。他未曾想到,既然卓木強巴能搞到軍用包機,那自然和西藏那邊關係不淺。兩人遂登上軍用專機,從上海往西,朝著聖潔的高原,西藏飛去。
軍區某團,團長班覺次仁,是藏區本地人,長得牛高馬大,方面闊口,兩道濃眉下,一雙厲眼透出煞氣。次仁剛吃過午飯,一名士兵來報,上級領導打來電話,某教授會乘A3097次專機在軍區機場降落,他們會從機場直赴蒙河,希望他能安排一下,準備輛車接應。
次仁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,問道:「飛機什麼時候到?」
那士兵道:「大約還有二十分鐘左右。」
次仁對他旁邊的年輕軍官道:「小張,你和小黃一起去,去機場看看,怎麼說也是上級領導的朋友。」
那小張是次仁的副官,叫張立,分到西藏軍區兩年了,驍勇善戰,是軍區特衛團的精英力量。他身高一米七六,身體魁梧狀況僅次於團長班覺次仁,面如刀削,目光如炬,其個人格擊和應變思維,在這個團不作第二人想。張立一算時間道:「可是,這條路到機場,至少還需要大概半個小時,剛下過雨,路不是很好走。」
次仁道:「欸,別著急,慢慢走,他們先到了就讓他們等一會兒吧,又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。方新?這個名字好像聽說過,這人研究什麼的?」
那名叫小黃的士兵走到門口,才想起什麼似的說道:「對了團長,那專機是我們這邊派過去的那架。」
「哦,」次仁皺眉問道:「機上還有誰?」
小黃道:「聽機組人員說,包機的是名商人,叫卓木……卓木強巴?」
「強巴!強巴少爺!」次仁一聽,從躺下的床上跳了起來,一邊穿衣服一邊道:「快,快去開車,去機場。我們要趕在飛機降落之前。」
小黃看了張立一眼,又道:「可是,去機場要半個小時左右啊,那條路也不好走……」
次仁已經大步到了門口,霍然回頭,斬釘截鐵道:「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,必須在二十分鐘內趕到機場!」他一瞪眼,看得小黃汗毛倒立。
二十分鐘後,當卓木強巴他們飛機飛臨機場時,次仁一行已經在機場迎候多時了,張立不解道:「團長,那個,強巴少爺,是什麼人啊?」因為次仁都稱其為少爺,張立也不敢嘴上不敬。次仁答道:「是德仁老爺的兒子。德仁老爺,是我們藏區南方,除活佛外最具智慧的人。」他看了一眼張立筆挺的身姿,對他道:「強巴少爺,曾是藏區兩屆庫拜的得主,高你半個頭。你雖然是我們團里精英中的精英,但僅從身體格鬥來說,你未必能勝得了他。」
飛機落地,第一個跨出機倉的人,高大而剽悍的體型,嚴肅而剛毅的面容,戴著副擋風鏡,雙手裡各拎著兩個箱子;風吹過,肌肉在一件淺灰色的大衣下顯得咄咄逼人。其後跟著一位頭髮花白的精瘦老頭兒,一雙眼睛精光暗蘊,一看便叫人知道不是尋常人物。
次仁一見卓木強巴,笑臉迎上去,低下頭道:「強巴少爺,歡迎你回來。」
卓木強巴一愣,問道:「你是——」
次仁道:「次仁,班覺次仁,前一段時間我還隨同德仁老爺去岡仁波齊山拜祭呢。聽說強巴少爺一直在外經商,沒想到會親自回來。」
卓木強巴友好的笑笑,點了點頭,他比次仁還高出半頭,在人群中就像頭健壯的公牛,十分醒目。方新知道,德仁就是卓木強巴的父親,在西藏南部一帶很有影響力,其地位等同於半個活佛,他未曾想到的是,德仁老爺的影響力,竟然已經擴展到軍區了。
既然是相識,問題就好辦多了,次仁因為有事,不得已只能讓張立親自陪卓木強巴和方新教授去蒙河一趟,一路上說了很多仰慕的話,又一直把他們送到軍區團部外好幾十里。
路上,又飄起濛濛細雨,汽車平穩的行使在山南地區公路上,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。一路上山路狹窄,峭壁懸崖,穿行在峽谷中,方新教授呼吸著純凈的空氣,沉浸在一種寧謐的氣氛中,心無塵染,一片空明。數小時前,還在中國最繁華的大都市,心情為是否去獲得生命中的名譽難以取捨而焦慮猶豫,現在,心情就如那細雨般將憂愁都飄逝,有的只是靈魂深處的虔誠和一種對原始的嚮往。只有西藏,這片世界最高的高原能帶給他這樣的衝動,這裡沒有滾滾的紅塵,沒有林立的高樓,這裡有的是被凈化的空氣,聖潔如仙女的神山。
卓木強巴的心情也被這無聲的世界所感染著,但他心中所想又是另一番滋味。好多年沒回來了,在各大城市中奔波,生命里除了獒,已經很難被什麼所打動了,直到前段時間,才碰到那個讓他心中盪起波瀾的人。而今,回到家鄉,這片用酥油茶和糌粑養育自己長大的地方,天空依然遼闊得沒有邊際,空氣也保留了那份熟悉的清新;遠遠的高山巨人般矗立,數千萬年來,就這樣傲視著這片大地,是它們,用聖潔的乳汁養育了這片大地上生存的生命。可是,大地依然變了,文明邁開它那巨大的腳步,正踏入這最後一片伊甸園之中;文明的人們,充滿對伊甸園的嚮往而來到這裡,同時,他們亦帶來文明,這廣袤的伊甸園,正變成文明的城市。看不見,再難以看見,那公路不曾出現的地方,那成群的野生牛羊奔騰;再難看見,藏袍著身,背負行囊的朝拜者。小時候自己曾給他們送過食物,他們從藏區各地,三步一叩首,五體投地的拜下去,有的歷經數年,就那樣一直拜伏近千公里,一直拜到他們心中的神殿拉薩,聖山岡仁波齊。還有不幸的人,便死於沿途的荒野中。那近似苦修的行程,數萬次重複如一的動作,卻是那般單純與執著,只為一生中能去一次心中的聖地。
經過羊卓雍錯時,開車的張立得意的向車上的客人介紹道:「這就是西藏著名的羊卓雍錯湖了,藏語里的意思是珊瑚湖,它不僅生出許多分枝,向珊瑚一樣,而且湖水呈現出五彩的顏色,也如珊瑚般美麗。當地傳說,它是……」他緘然住口,因為通過反光鏡,發現身後的客人,早已閉上雙眼,雙手合十放在胸口,他們比自己更懂這「仙女的眼睛」。
他們穿越羊卓雍錯湖,汽車拐向西,朝日喀則地區前進。
蒙河,在當地的地級單位,相當於我們所說縣城的區鄉下面一個村落的某組第幾大隊,這樣生僻的地名,外人自然根本無法得知。但它佔地依然橫六七里,縱向十幾里,伏在山中,有一條街道,路邊聚集成居民區,有近百戶人家。
山路崎嶇,待卓木強巴他們趕到蒙河時,已經快天黑了,詢問了當地居民,他們找到了蒙河的那個瘋子。張立看此人蓬頭垢面,穿著破爛的藏袍,外面套了件黑漆漆的無袖坎肩,胸口掛了個六臂菩薩像,躺在一條同樣滿是油污剩羮毛毯上;他不由皺起眉頭,也不過分靠近。
方新看這人時,卻是吃了一驚,首先那人胸口掛的黃色六臂菩薩,且不論它是銅是金,那可是一尊三十一世贊普塑面像,其文化價值和歷史價值是不可估量的,在上海拍賣行,這樣的東西,其底價是需要以百萬作為基本單位來估價的;其次是地上那毛毯,雖然骯髒不堪,可上面的圖案依然清晰可辨,是釋迦的拈花示道圖,旁邊坐著微笑的是摩柯迦葉,余半距上前的大梵天王,交頭接耳的迦樓羅尊者和地藏菩薩,右首是南無觀音大士等,人物面容,無不畏妙維肖。方新心中暗忖:「如果我沒看錯的話,這因該是一幅宋朝以前的精美唐卡,用的刺繡技藝。這樣的東西,是無法用價值來估量的。」而那人的頭飾腰飾,看似破爛,但都非庸物。
卓木強巴則第一時間湊到那人跟前,也不顧得那人的骯髒,半蹲著詢問道:「你是不是見過一條狗?這麼高,黑色的,獅子頭,它的眼睛是……」
那乞丐模樣的人毫無反應,對卓木強巴視而不見,咂巴咂巴嘴,翻了個身,面朝牆壁,用屁股對著卓木強巴,隨後伸出一隻布滿黑色黏液的手,直伸到卓木強巴面前。卓木強巴忙掏錢包,道:「你是不是要錢?好,你要多少,你說吧。兩百,夠不夠,再添一百!」
他把錢放在那黑色手掌中,那人卻啪的一掌,打落錢幣,咧嘴對著卓木強巴傻笑,依然伸手。卓木強巴一愣,以為是錢不夠多,又準備掏錢包,旁邊路人道:「他不認識錢的,給他錢有什麼用,他是要吃的。」
卓木強巴馬上張羅著,讓張立去買點吃的,蒙河沒有專門的小吃店,張立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,弄來幾十個合了酥油捏成形的糌粑團,還有兩片風乾牛肉。卓木強巴拿了一個糌粑給那乞丐,問道:「你是哪個地方的人?」那人也不答話,也不怕燙,拿了糌粑便往嘴裡塞,塞完又是伸手傻笑。
卓木強巴又給了兩個,問道:「你懂我說什麼嗎?」
那人只吃不答,吃完便笑,卓木強巴還待再給,方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,搖頭道:「這樣不行,他根本不理睬我們,我們找個人問問,難道他一直都這麼瘋么?」
結果路人回答的結果是,這個瘋子來這裡之後,一直便是這樣,有時餓極了,還會抓人衣服,但是沒人見他說過話呢。卓木強巴心中一涼,難道真被導師不幸言中,這個人不是他們要找的瘋子?但這時方新卻說:「我有九成把握唐濤碰到的瘋子就是他,但是怎樣才能讓他說話呢?」
張立道:「現在天色晚了,不若我們先回去,明天想好辦法再來。」
卓木強巴也道:「導師,你怎麼能肯定?」兩人同時說話,竟然都沒聽清楚,卓木強巴又問了一遍。方新道:「這個人,身上有很多罕見的東西,他一定來自某處少與外界接觸的地方。否則,他身上這些東西,每一件都價值不菲,這不是文明地區的瘋子可以佩戴的,他肯定來自欠文明地方。」
「啊!」卓木強巴倒沒從這方面去考慮,張立卻大吃一驚,難道這位教授認為,這些鋪廁所都不能用的東西,還很值錢么。
這時,那瘋子見卓木強巴手裡拿著糌粑,卻不給自己,竟然伸手來搶,卓木強巴沒有留意,很自然的格擋了一記。卓木強巴何等身手,手一縮,手腕一沉,壓下瘋子手臂,翻掌就抓住瘋子的衣袍。那瘋子一退,衣襟露出胸口刺青,卓木強巴一呆,驚呼道:「是戈巴族,你是戈巴族的人!」